耐心

和我不太熟的朋友，很容易被我乍看之下溫文儒雅的外表所欺騙，以為我是個很有耐心的媽媽。

其實不然。

我自小脾氣暴躁又沒耐心，這顯然是遺傳到我老爸的個性。對於很容易就上手的遊戲或運動，我總是反覆練習並樂此不疲，但是對那些嘗試了兩、三次還抓不到技巧的領域，我馬上就興趣缺缺、宣告放棄。花時間苦幹實幹完全不是我的人格特質之一，對當時年少輕狂的我而言，懂得抄小路走捷徑的才是聰明人。

對於我這個臭脾氣瞭若指掌的，非我老媽和阿里莫屬。小學時代，老媽每回參加學校的母姐會，若是聽到老師對我在學校乖巧學習的行為稱讚有加，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跳出來揭穿我的假面: 「老師您別被我女兒騙了，她在家可會耍大小姐脾氣的呢!」 老媽所言當然句句屬實，不過老師們通常都認為老媽是因為謙虛才這麼說，總是笑笑就算而從不當真。

剛認識阿里的時候，他當然也和一般大眾一樣，以為我是個結婚後就會奉行三從四德的標準良家婦女。結了婚之後才發現我是三從四得: 從不溫柔、從不體貼、從不講裡、說不得、打不得、罵不得、惹不得。阿里的兄弟姊妹和叔伯阿姨，見過我的每個人都認定他上輩子一定燒得好香，才能娶到一位溫柔婉約的賢淑老婆，我家阿里卻是有苦說不出，因為每次他在大家面前辯解，說他才是婚姻生活中被壓榨欺負的那一方，通常得來一陣長輩們的謾罵，叫他要懂得珍惜這前世修來的福分。阿里啞巴吃黃蓮，我則為自己精湛的演技在一旁竊笑不已。

為娘之後，雖然陸續生了三個小磨人精，我的耐心還是沒有半點長進。我家兒子們從小就得尋找在缺乏耐心之老母魔爪下的生存之道。在他們還處於半用湯匙半用手抓飯的年紀，我就決定不再追著餵食，晚餐時間，小朋友們得自己抓緊時間吃東西，如果等到我菜都收了還沒吃完，當晚就準備餓著肚子睡覺。遇到打掃家裡的日子，我會限定時間請他們把自己房間的地板整理乾淨，玩具紙張全部收好，如果我開始拖地板時還看到滿地垃圾，我就直接跳過他們的房間不拖，可別期待老媽我會耐著性子慢慢等他們收拾。開始上學後，我千叮嚀萬交代，如果趕不上校車，別指望我會載他們去學校，所以無論刮風下雪，他們每天早早就站在門外等車，目前為止從未有一天讓校車從眼前溜走。這樣的教養方式聽起來好像有點沒人性，不過兒子們也因此相當獨立，大部分的事情都不需要我操心。

唯獨讓兒子學中文這件事，真主阿拉給了我這沒有耐心的老媽子一個相當程度的試煉與考驗。

對於爸爸不講中文，阿公阿嬤又沒有同住的家庭來說，我家兒子要學中文，還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沒有。自從兒子開始上中文學校以來，每個禮拜到了寫作業的時候，就是我們母子對峙的時候。一個字教了兩次三次還教不會，我這個 「吼媽」 的音量就愈來愈大，兒子的情緒也愈來愈差，火爆的空氣一觸即發，常常搞得接下來一整天烏煙瘴氣。我也試過讓兒子們每天做一點中文作業，才不會把所有的功課積到禮拜六才寫，讓大好周末都耗在生氣和罵人上面。無奈的是，每天下班後已經累得半死，兒子們也有課外活動，吃完晚飯後還要盯中文作業，即使只有一小篇，照樣搞得自己七竅生煙，與其一整個禮拜每天都生氣，不如全部留到禮拜六一次發作的好。

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老師，高中的時候，媽媽請我教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妹妹幾題數學，我講了兩次她還聽不懂，一時氣起來把她臭罵了一頓，結果妹妹哭著跑去跟媽媽說不要我教她了。大學的年代時興當家教賺零用錢，我也兼了幾個教數學和理化的家教，畢竟拿人薪水的手短不能亂發脾氣，不過當學生一道題目解了大半個鐘頭還解不出來時，我也曾經等到不耐煩，直接趴在學生的書桌上睡著 (這種丟臉的事就別拿出來說嘴了吧...)。經過這些例子，我對自己缺乏耐心的個性很有自知之明，知道這輩子不可能是當老師的材料，也因此特別敬佩為人師表的朋友們。老師這個行業真的需要很多的耐心與愛心，尤其是面對一整班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學生們，要怎麼樣讓每個學生都能感興趣，怎麼樣對程度不一的學生們因材施教，光用想像的就讓我對老師這個行業肅然起敬。

去年替兒子們報名中文學校的時候，校長和副校長向我提起學校缺老師，問我有沒有興趣教中文。想起以前的經歷，我很害怕誤人子弟，想一口回絕，但是校長和副校長非常熱情的鼓勵，我於是答應要回家考慮考慮。我和阿里商量了許久，阿里鼓勵我，既然都已經要花時間在兩兄弟身上了，不如多教幾個小朋友，也可以藉機參加教師進修，學習和教育有關的知識，順便磨練自己的耐心。我掙扎了很久，把心一橫，就此展開海外僑校中文老師的旅程。

因為自己家裡有兩個努力學習中文的美國小孩，我很能體會身為僑民在海外學中文的辛苦。兒子曾經問我以前在台灣是否像他們一樣周末還得學英文，我雖然回答 「當然囉」，可是心裡知道他們走的路還是比我當年來得崎嶇。畢竟英文是世界第一語言，我們當年學英文雖然也是被迫，但是全台灣的學生都得學，高中聯考大學聯考也都要考，沒有一個人例外，所以不覺得自己特別悽慘。反觀兩兄弟的同學們因為年紀尚小，大多數都還沒開始學習第二外國語，就算想學第二外國語也可以有所選擇，不像兒子們只因為自己是華裔就被迫學很難唸很難寫的中文，所以對於兒子們，我心裡其實是相當同情的。

在作業與考試的交戰之中，我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兒子發起脾氣來跟我說 「再也不要去中文學校了」，因此我跟我班上的學生家長們說，我上課最重要的理念，就是希望學生們能夠喜歡來中文學校，每個禮拜期待中文學校的到來。只要他們還有一天願意來上課，我們就有多一天的機會能讓他們接觸中文，也就能有多一天的進步。這個階段再怎麼教，畢竟是出於家長的逼迫，孩子們的吸收還是有限，但是如果能讓他們維持對中文和中華文化的興趣，等以後上了大學、出了社會，他們了解中文的價值，對自己的根有所認同，自然會自動自發的重拾中文書本，這幾年中文學校所打下的基礎也就不算枉費了。

過去一年多的中文老師經歷，也讓我自我磨練出許多耐心。最近幾次指導兒子的作業，在一個詞講解了五、六次，連標了注音符號兒子還唸得怪腔怪調的情況下，我還能夠自我解嘲，跟兒子說 「這個詞好難喔，媽媽當年也是學了好久才記起來」，想想也對自己的轉變覺得頗自豪的。『天底下沒有不用功的學生，只有不用功的老師。』在教育兒子和教導學生的路上，我期許自己不斷進修，力求進步，雖然我並非教育科班出身，只要學生和學生家長們不介意，我願意和大家一起成長學習，希望接下來獻身中文學校的十幾年間，我和兒子們都能有滿滿的收穫。

He that can have patience can have what he will. - Benjamin Franklin

祝全天下的老師教師節快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