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的眼淚

阿里一位久沒聯絡的巴基斯坦裔友人突然打電話來，先是不著邊際地哈拉了一堆生活瑣事，講著講著卻開始抱怨起自己的人生。原來這位朋友 (姑且稱之為夏先生) 幾個月前剛被老闆開除，失業沒多久後老婆又要求離婚，目前和老婆處於分居狀態，工作也暫時還沒有著落。

夏先生剛打電話來的時候口氣聽起來充滿了怨恨，聲音大到我站在遠處都能聽到話筒傳來的辱罵與嘶吼，抱怨老婆愛亂買東西亂花錢，抱怨老闆沒有伯樂眼光不識他這匹良駒，抱怨孩子不聽他的話處處與他作對，抱怨自己辛苦工作做牛做馬的賺錢養家，卻換來破碎的婚姻與家庭。

阿里手裡拿著話筒，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出無意義的 「嗯嗯嗯」 聲響。人在這種時候多半只想找個管道發洩，未必聽得進甚麼勸世建言，阿里一邊隨口應聲，一邊盯著無聲的電視猛轉台，根本一整個心不在焉。

沒想到劇情接著急轉直下，夏先生吼著吼著竟突然哭了起來，阿里被男人的啜泣聲嚇了一跳，手裡的遙控器不小心掉到了地上。

男人的眼淚何其珍貴。

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掉眼淚，更是罕見至極。

哭開來之後，夏先生的良心之門彷彿也跟著開啟，這才老老實實地道出分居背後的真正原因。

夏先生和老婆九年前經由家人安排相親結婚，這種婚姻方式在今日的印度和巴基斯坦族裔裡依然很普遍，夏先生結婚當時已經在美國工作了好多年，然而老婆從來沒有離開過巴基斯坦，跟夏先生結婚時也才十九歲，因此婚後很自然的只能待在家裡相夫教子，生活圈也很狹隘。對這樣的女人來講，在離開娘家十萬八千里之後，老公和孩子毫無疑問就是她人生的全部。

夏先生年紀比老婆大了整整一輪，我猜兩人在人生觀和價值觀上多少有些代溝，不過既然自己當年同意以媒妁之言決定終身大事，無論如何都應該信守彼此在阿拉面前交換的誓言。五年前夏先生因為工作的機會，夫妻兩人帶著女兒移居倫敦，可憐的老婆才剛適應紐約的生活，又要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重新展開交友圈，夏先生竟然以 「和老婆溝通不良，老婆不了解他的需求」 為理由，在此時與公司同事發生婚外情，更蠢的是這段婚外情最後竟然造成夏先生被開除! (被開除的詳細原因夏先生就沒有明說了。通常和公司同事談戀愛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，婚外情當然另當別論，不過我覺得只要不影響工作，一般公司多半不會過問員工的私生活。會因為和同事搞婚外情而被開除，要不是這位婚外情的對象是重量級人物，就是婚外情破裂後被控性騷擾，再不然就是上班時間在公司裡有不當行為被抓包，總之一定是蠢到不能再蠢的原因就是了。而且夏先生還向阿里坦承他曾經介紹婚外情對象給老婆認識，只是老婆並不知道對方和自己公正在偷腥中，聽到這裡我真想把夏先生抓過來好好揍一頓。)

夏先生被開除後，老婆才知道有這麼一段婚外情，傷心之餘要求夏先生離開倫敦，好和另外一個女人斷乾淨。老實說，夏先生對倫敦也沒特別熱愛，既然沒了工作，自然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，於是舉家又遷回紐約。因為在倫敦的時候又生了一個兒子，這時已經是一家四口，經濟重擔不小。夏先生努力了幾個月後，在舊金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，一家人又輾轉搬到西岸去。

然而破鏡難圓，夏先生跟阿里說，自從離開倫敦，老婆就再也沒給他好臉色過。到了舊金山，老婆不知從哪裡認識了一群新朋友，一天到晚往外跑，後來更變本加厲，夜夜笙歌，偶爾還會在外過夜。幾個月前夏先生和老闆大吵一架 (又是個蠢蛋行為)，才做不到兩年的工作又泡湯了，老婆開始對他冷嘲熱諷，要求要離婚。陷入中年危機的夏先生哭著跟阿里說，老婆的行為深深的傷了他的心，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讓老婆回心轉意，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今年還不滿三十歲，彷彿進入叛逆期的老婆。

「my heart is aching」，他是這麼說的。

晚餐時，阿里把夏先生的故事從頭到尾講給我聽。阿里說，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相親結婚是行不通的，從相知到相戀到相守才是正途王道。

我說才怪，世界上因為媒妁之言而成婚，最後白頭到老的例子多的是。這個故事告訴我們，男人正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動物。四十歲的男人還會做這麼一連串蠢事，事後流著眼淚懺悔根本就太遲。明明自己先犯了錯，還硬要偽裝成受害者說出 「my heart is aching」 這等充滿詩意的文字，聽起來只會讓人覺得很諷刺。

阿里低著頭默默扒飯，一句話也不敢吭。兩分鐘後，他小小聲的回答:  「You are right.  All men are dumb.」

男人的眼淚，百分之九十九根本就是愚蠢的眼淚。